苏童有毒

苏童有毒

時衡读苏童《香椿树街故事》

用一个阴郁的下午重温了苏童的《香椿树街故事》。

确实是重温。书中的许多篇章,已经在杂七杂八的「精选集」、「精读本」、「编年集」里头读过。但是在这本小书里,分散各地的有关香椿树街的篇章聚于一堂,一条街道的纵深感受才能在读者心头浮现。

苏童是聪明的,用众多中短篇而不是一部冗杂的长篇来收纳关于一条街的冗杂的故事。如今肯静下心来读一部长篇的人太少,正如堆满整只牛羊的盛宴让人停杯投箸;而中短篇尚有被「细嚼慢咽」的可能。苏童便在读者不多的耐心里用足功夫,中篇短篇无不精致,像有着漂亮流纹的小刀,一刀刀切中要害,触动心弦。

苏童是残忍的,在故事里一次次把不同年龄、身份的人物的命运托至高处,再掰开揉碎,如一滴水珠随热风飞扬,再凝为霜雪。人物都是平常的,梦想都是卑微的。《骑兵》里的罗圈腿想当骑兵,《伞》里的小女孩喜欢花伞,《舒家兄弟》里的小男孩想变猫,《刺青时代》里的小瘸子想当帮派的头儿……但命运就是拿他们开涮,就是让情节在窸窸窣窣的声响里一步步推到直见性命的高潮,就是让悲剧的果实提前展露不详的淤肿的青紫色,无论希望的种子曾经如何生根发芽抽枝长叶。

苏童是温暖的,纵使各种丑恶、血腥、死亡轮番上演,他的笔下犹有一抹青春与生命的底色,让我相信香椿树街不会因为这些故事而衰败,生活会在这里延续。《白雪猪头》里,在春节菜肴的希望幻灭,贫瘠与残酷展露无遗之后,张云兰提着两只覆盖着白雪的大猪头的场景给了读者一抹微妙动人的温情。《独立纵队》里,受尽猜疑诽谤和拷打欺侮的小堂尖利而响亮地欢呼「独立纵队」的成立,则让人相信瘦弱也有坚强。

苏童是复杂的,我曾让同学概括一下读苏童的感受,回答是这样的:「一种奇妙的邪恶感。」我把它扩展成一个比喻:像河豚,鲜美得很,却有毒。最不可思议的是,鲜美和毒相辅相成,不可无一。鲜美的背后藏着毒,提醒读者生活的残酷;毒的背后藏着鲜美,又让读者相信生活有温情的底子。

苏童的作品,也是少有的能教会人如何写作的作品。我的风格受苏童的影响比较多,当然还有柯灵、沈从文、卡波特等人的影响。他们的文字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讲究流水般的精致和通透,同时不过于张扬锋芒。这种文风,很容易模仿,也很容易作为一种粘合剂来进行多种文学风格整合的实验。但不要以为这种文字没有力量。至柔则刚,在《刺青时代》里,柔性的文字一样可以把故事演绎得风沙飞扬血色鲜亮。随着这种文字展露出来的「毒」,其实是真实生活的反映,是苏童在做腻了文学实验之后,练习观照世界的眼睛的结果。

河豚是至味,让人在鲜美和微毒中跳脱出板滞的生活来俯察自己。于是心里封闭的触角复苏,伴着疼痛和快感,发现世界可爱可恨,可歌可泣。而至味是不会不想吃第二遍的。苏童有毒,所以我一遍遍阅读,一遍遍地说:小说的本来面目,也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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