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成一军,笑骂杂俳诙

今古成一军,笑骂杂俳诙

時衡读潘伯鹰《人海微澜》

「作小说难,而在今日之中国作小说尤难。」

在民国小说《人海微澜》的序言里,精研中西文学的吴宓大陈彼时中国环境下作小说之不易:一是命意与叙事需雅俗适当,令男女老少皆可欣赏,二是要调和文言式微而白话勃兴,语言文字纷乱无序的状态,三是长篇小说之写作需郑重对待结构的编织与技法的驾驭。

「擘画经营几二十年,欲撰一书卒未能成。」吴宓自己没写出理想中的杰作来,故常留心文坛新作,而常多失望。直到 1926 年,天津《大公报》改组发刊,吴宓读到潘伯鹰以笔名凫公连载的《人海微澜》后,窃喜感佩,思见作者。两年后二人始相见相识,煮酒快谈,甚是投契,此后诗文唱和,友谊长达数十年。

1930 年,《人海微澜》结集为上下两卷出版,一时风靡平津。彼时通俗小说出版,惯例要有名家作序题诗,此书有吴宓、何世伦等四人作序,并有吕碧成、徐英等五人书前赋诗,阵容豪华,声势浩大。在朱自清、季羡林等人的日记里,均有阅读这本书的记载。时任清华大学教授的吴宓更是激赏有加,把这部小说与曹雪芹的《红楼梦》和沙克雷(W. M. Thackeray)的《钮康氏家传(The Newcomes)》并举,推之为当世说部第一。后来吴宓在清华和西南联大开设《文学与人生》课程,此书被列入应读书目。

这样一本盛誉非常的小说,何以在经历八十多年雨打风吹后一度绝迹,如今要靠着天津图书馆的一套孤本录入电脑,才得以重又印行呢?

答案皆在书中。《人海微澜》虽标榜是白话小说,用的却不是那种欧化过深、味如嚼蜡的白话,它的语言精致而又古雅,能看出作者深邃的古文功底。这种基于深厚旧学根底生长出的文字,哪怕是放在群星辈出的民国文坛,也是品质颇高的存在,放在今天,则大可教那些狗屁不通的「古风圈」赧颜。然而它章回体的外貌,恐怕是太「旧」了些,而古韵白话的材质,或许是太「雅」了些,于是五四青年鄙薄其「旧」,市井看客难堪其「雅」。写罢《人海微澜》,潘伯鹰意犹未尽,干脆仿效唐人传奇,托名蹇安,写了本更旧的文言文小说《蹇安五记》,令不少读者误以为作者是某朝某代的古人。这样的文学,自然入不了以「进步」为要务的文学革命者们的法眼,在现下的各类文学史著作里,也就常是以「北派通俗小说」的身份,轻轻几笔带过。

拂去民国历史的尘土,剥开章回体的外壳,如吴宓所言,「《人海微澜》为锁链式结构,类《儒林外史》,一事既完,另叙一事,虽相衔接,实无绾和,其书可长可短,无起无结。」这样的结构承袭自晚清小说,使用时相当考验作者的功力。如王德威所言,晚清小说次情节之芜蔓,资料的无尽堆砌,主题的无聊炫学,以及角色之接踵而至,合而组成了一种可怕的叙事类型,威胁到结构的统一性和我们对其结构的感知。《人海微澜》固然是「迫于时,限于才,不能营度修饰如意所欲」,却并不完全像作者自述那般「汗漫而无所归」,相反,它里面涉及的众多的人物,真情与假意,大场面与小细节,多少都能深深浅浅地点明主题,自那苍茫人海里几处细微波澜中,道破世情之险恶、人情之吊诡。

小说上半部(第一至十回)粗看颇像《儒林外史》的仿品,勾勒出北平的乱世景象:卖官鬻爵,贪污舞弊,声色犬马,酒肉餍食。细读情节,则不难发现「旧瓶装了新酒」。官府中姨太太的通奸,官老爷的娈童,以及抽大烟、逛窑子等社会陋习自是「标配」,有趣的地方在于作者的笔触极尽精微之能事,聪明人写聪明书,人物种种心理全不放过,娓娓道来。

于是在第七回,酸腐文人的花园诗会中,面对分题咏诗的场面,萧侍仁(自然是「小诗人」之音变)傻了眼,用起诗家秘诀「哼摇翻凑」四字,由浅入深,嗡嗡哼起小曲儿,摇晃浑身上下的关节,大翻特翻各类古书,最后靠着鸡零狗碎的典故成语凑出个诗模样来交差。再一看那些「著名诗人」的「大作」,轻佻狎猥,内心又是一万个问号,这种缩七字语的唱本儿也能叫诗?可若不是有两手,怎么就诗坛闻名了呢?几番心理翻腾,最后得出结论:这世俗上的虚名竟是护身法宝,不可不要!

同样在第七回,满清遗老魏损斋的爱妾问他怎不去当官,他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披肝沥胆地给自己泄底,说起做遗老的好处来:明末清初万不适宜于做遗老,非但没好处拿,还有性命之虞;而今大大不同,当遗老既有中华文化火种的大名,又有显贵圈子做人情买卖的大利,还不用像当官的那般费心劳神承担重任,岂不美哉!

到了第九回,李渭臣就抽鸦片发表宏论,「灯要白菜灯,枪要毛竹枪,斗要八家斗,签子必须是河西所造」,洋洋洒洒巨细靡遗,真教人叹为观止。那么多能工巧匠,那么多精金美玉,都倾注在了抽大烟这件事上,总教人扼腕叹息,国家之积贫积弱,于此可见一端。

乱世万象的背景铺垫过后,小说中篇幅最大的两个故事,占据了后半部,更进一步呈示出作者透辟的观察和冷静的思考。

第十一回至十五回,留洋医生郑彦文在溜冰场对富家小姐冯敏娴一见倾心,在冯敏娴生病住院时悉心照料,热情告白,遂成情侣。但冯敏娴自幼与外交官卢家的少爷订婚,婚期将近。按着「进步」的新文学的写法,两人逃离旧式家庭,出走高飞自是标准结局。可是潘伯鹰不这么写,他花了相当的篇幅写冯敏娴在郑彦文与卢少爷之间的摇摆。冯敏娴上新校、读西书、演新戏、溜冰、跳舞、压马路,是现代社会新女性生活方式的践行着,可与此同时,旧道德旧思想在她心中从未退场,一直在与「出走」的念头做着拉锯战。最终安逸守旧战胜了冒险自由,她嫁到卢家。岂料卢家少爷也有「历史」:既有癫痫症,又惦念着曾经深爱的有夫之妇。赤诚热烈,视爱情高于生命的郑彦文,在冯敏娴成婚之日跳海自杀,婚后家庭失和的冯敏娴则削发为尼。走出旧家庭的新青年,最难的不是「出走」的念头或行为,而是「出走」之外的种种:物质与爱情如何平衡?爱情是高于生命的宗教般的存在吗?爱情淡退后该如何?新式的婚姻关系该是何模样?追寻爱情的时候,当然如飞蛾扑火,可是很快,情爱的脆弱,世界的荒寒,又会把有情人拉回现实,同现实作战。

第十六至二十回则是个更令人心折的故事。林同华自父亲亡故后被长兄苛待,一心向往自立,来到北平读书。经济困窘使她不得不兼职做教师以补贴学费和生活,分身乏术的她又忧心课业不精有违来北平的初衷。孟浪之徒贪其美貌骚扰不止,遭其怒斥后加倍猖狂,捏造流言污其名节。林同华尝遍人心险恶,又惊闻母亲过身,在流言与冷漠中自绝于世。作者笔力劲悍,毫不留情,生动刻画出一个弱女子在浑浊人世间立足之艰难。

「摹画世情,抒心意,为体深博,奇而法,庄而肆,造极幽远感人尤至者,莫善于小说。」潘伯鹰是顶聪明的人,把新材料融入旧格律,造出这「且今且古成一军」的妙书。作为后世的读者,我自是深感幸运,随着文字「笑骂杂俳诙」。掩卷之余,对那几近唐人的文言小说《蹇安五记》,生发出再版的期望来。


All rights reserved
Except where otherwise noted, content on this page is copyrigh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