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钝,笔锋之微

灵魂之钝,笔锋之微

時衡读王昭阳《与故土一拍两散》

这时代空前的鄙俗,让人误以为好的文字已然绝种。

王昭阳却用一本《与故土一拍两散》证实:不要过早下结论。

书中文字的精致、干净,让人始料未及。一个旅居美国廿载,又漂泊世界多年的人,仍能保有良好的汉语审美,在选词炼句上呈现简净隽美的气象,实在难能可贵。这种文字气象并非王所独有,但是王没有也无心滥用他的语言天赋来倒腾些做作的文人情怀,这是他比某些个畅销作者优胜的地方。

我若在此细细讨论书中个别篇章的内容,恐怕会像何怀宏那篇长达 26 页的序一样,散发出生硬和曲解的霉烂气息。何用他北大教授「正统」的哲学方法论剖解一个诗性灵魂的笔记,难免会得出「美国并不是天堂,制度也并非万能」这样粗浅的结论,并把王的落寞与孤零归咎于信仰与爱情失败的「个人体验」,「只是属于少数人的感觉」。

不幸的是,「少数人的感觉」才是真实存在于每个人生命历程中的印迹,而与之相对应的「多数人的感觉」常常来自集体的虚构,二十世纪它是意识形态,今天它是物质化消费主义。王说他「唱衰」美国和整个西方的表述可能过于个人化,我以为个人化是必要的,这样才真实可信。

王在字里行间表现出不合群的情绪,正是因为他憎恶集体虚构的谎言。在王的个人体验中,自由也会让人无比憋闷,曾经风光无两的精英阶层也会瘫痪,革命原初的真挚坦诚也会枯萎变质……「仓廪实而知荣辱」竟是诳语,全世界都沉浸在纷纷的物欲中,展露贪婪丑恶的人性,宁肯践踏美好,也不选择优雅宁馨的生活。他深味美国民主与富足外表下人人只为自己而活的精神贫瘠,也深爱俄罗斯在极权政制下民众勉力维系的富于营养的古老文化传统。对当今中国,他采取了更为含蓄的表述:「封冻的语言,埋葬神秘元素的土地,无性无爱无诗无音乐之高增长国,就是极权;它憎恨一切自然、混沌、原生的生命状态」。

我以为,王之所以下这么个透着绝望气息的判定,是因为他的灵魂,与在丰裕物质面前就能溢出千万种幸福感的众生,有着本质的不同。他的灵魂有一种稀缺的钝感,对「时之所趋」保留本能的抗拒感,对精神生活的审美有着严苛的标准。与之相对,一些人的灵魂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锋利,能编织出最绝妙的谎言让集体陷入狂欢,能丢弃道德原则追逐声名利益并为之作出机智的狡辩。《新三桶》一文所述「爱国学者」之流,便是锋利的灵魂。

钝的灵魂,大量存在于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欧洲和战后的日本。正是这些沉重内敛的灵魂,观察时代的泡沫,在笔尖流露出令人惊异的微细与洞见。他们是山上的灯火、大地上的盐,一旦灯光黯灭、咸味消失,就成为无声无味的沙石泥土,被鄙俗世界的洪流一卷而空。可是失声失味的世界,还是得由他们来唤醒和重建。

「优美语言的复苏,足以战胜任何一种席卷全球的谎言。」王的绝望与希望,亦在我们心中有相似的种子,只是欠缺足够的优美文字与异质体验为雨露浇灌罢了。同样的复杂情绪亦存在于 1929 年大崩盘前后的美国,1940 年沦陷前后的法国。这两个国家既没有万劫不复,也没有在危机过后获得永久性的海晏河清。对世俗风气的沉钝之灵魂,和书写思想的微细之笔锋,是任何时代之所必需。选择它,脱离的是满溢于当今中国的有关「幸福」的神话叙事,面对的将是和王一样的漂泊、感伤、落寞的生命体验,但它值得,为的是什么?是一种亘古流传的宗教情怀?是古人所说的「仁」?或者,通俗一点,是为了「华夏民族固有的美」不致失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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