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诚与痛感

赤诚与痛感

時衡读哈金《南京安魂曲》

我只花了一个下午就读完了哈金的《南京安魂曲》。我不知道要花多少个下午的阅读才能冲淡它给我的震撼。或许这震撼本就无从冲淡,在《南京安魂曲》的沉重深远面前,国内众多名家的作品轻浮得就像碗边的油花。

我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中国人写出如此朴实、去装饰化的作品。我本以为,作为一本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小说,它应该会充斥着「民族的耻辱」、「国家的苦难」这样充满政治色彩的词汇,以及大段大段被故意细致描写以致丧失真实感的「令人发指的暴行」和「人性的光芒」。好多历史题材的小说都是这个套路,用高超的语言技巧构造一块块腻人的鸡肋。然而《南京安魂曲》没有。甚至可以说,哈金在写作这本书时根本就是弃绝了绝大部分写作的修辞技巧乃至叙事技巧,以至于他的写就根本就不像是写作,虚构的小说比非虚构的纪实文实更有一种扑面而来直击灵魂深处的真实的痛感。这样的作品,绝不是一向强调「含蓄」、「文饰」的中国文坛所能孕育。而是哈金以美籍华裔作家的身份,长期浸润在德莱塞、欧文·肖、莫里森等人构筑的平实空气中才得以淬炼成的宝石。这宝石没有骄傲的光焰和奇巧的外形,但它用绝对配得上「伟大」这一词语的分量,让文学市场上的塑料球、玻璃珠们相形见绌。

南京大屠杀是近百年来中国历史上最疼痛的记忆之一,理应引发国内作家理性的思索和书写,但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最真诚、最能反映时代痛感的作品,却是由张纯如,哈金这样的海外作家完成。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们的文学界从来就有一套伪饰、遗忘、造假的传统,从来就弥漫着股浓浓的脂粉气。从封建时期用戏剧的大团圆和惩恶扬善的套路来麻痹底层民众对于现实生活的痛感,到近现代文人栖身于并歌颂权力来实现群治,都是把文学当做一种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而罔顾作家心灵的赤诚。这种违心的写作方式俨然成为了一种「正统」,并随着西方现代文学技巧的传入,而拥有了各种堂皇的帽子作遮掩。南京大屠杀是上个世纪黑暗的中心,对它的叙述势必不会停留在事件本身,而要牵涉到道德、国民性等敏感且重大的议题。这就要求写作者怀有高度赤诚的心灵,在忠于历史的基础上作出深入的探索。探索是痛苦的过程,因为只要写作者稍稍放松自己的判断而套用政治化的粗陋的定论,就会背负上失真的罪名。而托庇于权力的写作,恰是失真的代名词。在今日中国,赤诚真实的写作已成为一种弱者的声音。尚求自保者怎么可能完成叙述南京大屠杀的使命?而哈金用他一贯的苛刻的自我要求,在重写近 40 遍后,用明妮·魏特林在金陵女子学院的故事为我们打开了黑暗历史的甬道。

哈金的叙述方式与死亡一样平静,但它的效果是惊人的:它粗暴地揭开了国人缺乏反省的伤疤,还原了人性真实的光与暗。要概括这本书的情节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个用来热闹和怜悯读者的轻浮故事,它的内涵是潜伏在每个细节处的匕首般的痛感。那些因死尸的滋养而肥壮的草木,日本兵无法找到干净水而用血水烧成的红米饭,以及因石灰匮乏而无法掩埋的尸体,或许会随时间的流逝而留下愈合的伤疤,但记忆的隐痛会旷日持久,时时敲打着读者们的神经,避免他们在其它轻浮作品的熏浸中把本就不多的痛感抛弃殆尽。

《南京安魂曲》透过故事要表达的深层含意,其实也极简单。他只是想借明妮的遭遇告诉我们:爱是难的,善良是难的,人是复杂的。但恰是这样一个沐于误解与暴力的风暴中而始终不改坚贞博爱的明妮·魏特林屹立于眼前时,我们的虚妄的仇恨才会真正平息,而美善的信仰弥坚。假若失却了作家的赤诚与作品传达的痛感,这份感情就会沦为苍白的教条。

铭记历史不是为了增加仇恨,而煽动仇恨的目的,恰恰是要隐蔽自身的缺点而覆之以「正义」之光环。赤诚与痛感,不应当是少数作家秘密保护的火苗,但在如今的文坛,它竟然是,而且还可能长期维持此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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